前言
──它不只是「物理」的,更是一个反思者,对于自己以及世界的全部感受
──人类总是受到时间、空间的局限。我们要问:现代世界新近出现的科学思想,是不是这种局限的大好例证。
十九、二十世纪,是人类在思想各方面转变最剧烈的两百年。这些思想革命,从不同的方面导致传统价值的分崩离析,促使人们必须以新的角度来重新审视世界与自己。近代思想革命主要来自于四个方面:在生物学有达尔文演化论,在心理学有佛洛伊德的潜意识理论,在物理学包括相对论、量子力学和混沌﹙Chaos﹚理论,最后一方面是现代哲学。本文只讨论后面二面。本文前三部份,分别讨论近代物理中的相对论、量子力学和混沌;第四个部分,笔者要讨论近代物理与现代哲学所共同描绘的现代认识论;第五个部分是后记。
自十七世纪,牛顿发现运动定律后,整个物理学便被纳入牛顿力学体系。物理因果律和决定论﹙Physical Determinism﹚──对事件系统的初始状态有精确的认识,便可正确无误地推论它此后的全部发展,科学家惯称此一通则为「因果律」,在古典物理中,因果律往往被指是决定论──大行其道,支配着几世纪以来科学家与哲学家的思想。直到十九世纪末以前,科学家们仍以简单唯物观看待实在界,认为语言工具够的话,人类可以完全掌握并预测实在界,甚至是它的过去与未来。
但是,一九O五年爱因斯坦提出相对论,敲响了牛顿物理学的丧钟。后来一九二五年的量子力学,批判因果律,几乎使得决定论穷途末路,至此,量子力学建立了非决定论在微观世界之发展基础。一九七O年代,混沌理论接着根本否定巨观事件的物理因果律,把非决定论推至成熟的里程碑。二十世纪物理这一连串的变革,是全面且深刻的,它一下就把人们认为可以客观掌握实在界的乐观想法给破灭,带来了人们对事物之新了解与看法。
随着全新的宇宙在人们面前呈现,人类自然要考虑关于自身价值的问题。一门学科的变革往往代表着新观念的开始,如果这个新观念可能对后世造成巨大的影响,我们便不得不注意,它可能会带领人类至什么境地。
原载于:http://residence.educities.edu.tw/sinner66/think/part_1/epistemology/page1.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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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论 ──量度值虽然并不见得「很真实」,但还有什么会比量度「更真实」呢?
相对论的提出不是偶然的。在十九世纪末,物理学家们便遭遇许多困难,当干涉仪的实验结果困扰物理学家的时候,爱因斯坦立刻放弃以太的概念并假设光速具有不变性﹙任何观察者测得之光速为同一固定值﹚,勇于怀疑传统牛顿的绝对时空概念,以「穷则变,变则通」的革新思想提出相对论。这段历史与爱因斯坦同哥本哈根论者的激辩是同样精采,爱因斯坦之所以成为近代物理的奠基者是有原因的。﹙注一﹚
原本二十世纪前,人类已经习惯了牛顿所带来的绝对真理与绝对价值,它的权威性提供了一种绝对安全感和最后归宿感,可是相对论却像一口巨大的丧钟在人类头顶轰鸣,使人们从牛顿教条弄得呆滞的状态下醒来,把人们一劳永逸的乐观梦想,变成前途茫茫的悲观困惑﹙注二﹚。
狭义相对论指出,由于光的不变性使观察者无法区分绝对静止与等速运动;爱因斯坦得以肯定时间与空间的相对性,即观察者对时空的描述会随着运动状态而改变──在相对论中观察者所测量到之相对运动的物体,其长度显得更短,而时间显得更长。如果把光讯号当作传递事件因果次序的最快讯号,我们感觉﹙也是量测﹚到的因果现象,亦会随着观察者的运动状态而不同﹙注三﹚。爱因斯坦以「对一实际参考体的相对运动」来代替空间的量度﹙注四﹚,以「光速」代替时间的量度,换句话说,爱因斯坦以物理的操作定义来取代牛顿对时空哲学式的「简单定位」之定义。
人类的感官往往是不真切的﹙所谓的表象主义﹚,故以物理量度方式来描述事件是最真切不过,但相对论却告诉我们,即使是量度的结果,不同的观察者对同一事件竟会提出截然不同的描述。例如﹙同时性的问题﹚对于A、B两事件,甲说A先B发生,乙说B先A发生,但相对论竟告诉我们二者都对,即各结论对所属观察者各是正确的。可是 (1) 不同坐标系的观察者对同事件的长度与时间描述,皆不相同,但是同事件其本体论上的时间与长度不可能是这样又是那样。 (2) 两事件在其本体论上的因果次序,不可能是这样又是那样。这导致我们必须要问:我们所观察与认知的是实在界吗?人类对事件的物理量度「真切」﹙即符合本体论的实在界,在下文读者必须区分『真切』和『真实』的含意﹚吗?相对论是否分割了实在界与现象界﹙注五﹚──实际值与量测值──之间的一致性?或者这样问:人们能否一如物自体般的客观认知实在界?
人类对事物的认知并不真切:就连物理量度──原本我们比较信任的认知对象工具──都如此深受主体状态因素所影响,我们怎能确信自己观察量度出来的结果是真切的呢?爱因斯坦在其著作<相对论>中译本三十页里曾提到「我们所看到物体在运动中收缩的现象,事实上并非运动物体的本身在收缩,如是物体本身在收缩,这样就毫无意义了」,同理,狭义相对论里的「时间膨胀」,基于 (1) 我们必须坚信关于时空的本体论事实只有一个。 (2) 由于狭义相对论效应﹙长度缩短、时间膨胀﹚出现于两不同惯性坐标系间的量度,故我们无从区分并判断实际值与测量值──实在界与现象界──是否一致。基于这两点,笔者可以肯定:人类对被观察对象的认知结果的确不真切,而且此狭义相对论效应只是「假象」罢了,实在界﹙例如运动物体本身的长度﹚并不可能会因为观察者或被观察者的运动﹙等速﹚状态而有所丝毫改变。但是广义相对论﹙加速坐标系与重力场中的时间膨胀、空间弯曲与光线曲折﹚不是「假象」,例如峦生子问题的两位主角最后回到同一坐标系时年龄竟然不同,在这里必须区分广义相对论与狭义相对论是有些不一样的。
在狭义相对论里,我们无法验证,当现象界改变时,实在界是否与现象界有对等的改变。或许这样说会更清楚:我们根本无法知道实在界究竟发生了什么,因为我们观察不到被观察者本身,我们只能够观察到光讯号所传递之已发生的事件现象,对人类而言,实在界究竟发生什么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现象界所发生的一切,这才是真正与主体有关联──所以什么是事实?观察者所只能观察到的「现象」就是事实,虽然它不见得「很真实」,但还有什么会比它「更真实」呢?
相对论推翻了牛顿的绝对时空,但并不是没有绝对速度,只是无法找到它罢了,毕竟「相对是建立在绝对上」。如果上帝就在空间的绝对原点,我们将发现,光速的绝对性竟使得上帝隐藏了起来──这似乎是上帝刻意的安排。人们只能掌握跟自己本身状态有关的操作值,再去设想「绝对」是没有意义。人类﹙主体﹚是不可能脱离自己的「参考架构」去判断事物;相对论明白告诉我们这点,即使是在物理里,自己对事物的观察﹙认知﹚结果永远与本身的状态﹙主观因素﹚有密切关系,我们再也无法企求绝对唯一的客观。
相对论同时促进休谟式的相对主义以前所未有的声势占领现代人的心灵,这在后面会提到。相对论虽然没有开启非决定论的趋势,却是物理近代革命与打击唯物论﹙注六﹚的开始。唯物论预先假定有一确定的现在瞬间,一切物质在现在瞬间中都同样实在。
爱因斯坦说:「我们力图借助物理学理论,在迷宫中为自己寻求一条道路,借着通过大量已观察到的情况,来整理和理解我们的感觉印象。我们希望观察到的情况,能够与我们对实在界所作的概念相符合,如果不相信我们的理论结构能理解客观实在界,如果不相信我们世界的内在和谐性,那就不会有任何科学。这种信念,并且永远是一切科学创造的根本动机......在我们所有努力中,在每一次新旧观念之间的戏剧斗争中,我们坚定了永恒的求知欲望......当在求知上所遭遇的困难越多,这种欲望与信念也越增强﹙注七﹚。」尽管爱因斯坦始终期待实在界与现象界的紧密统一,正如同他始终不愿放弃物理决定论,但是思潮的发展却离他的期待越来越远,而讽刺地,他的相对论正是这个趋势一开始的源头。
注一:<宇宙漫步者─爱因斯坦>世纪人物传记7,北辰文化股份有限公司,76年8月出版。
注二:<思想之谜与人类之梦─现代~当代之部>刘晓波,风云时代出版,相对论部分。
注三:某事件是否为另一事件的原因,在过去都已决定。它不随现在的不同观察者而改变,光讯号所传递的是已发生的事件,并不是事件本身。
注四:<相对论>爱因斯坦着,徐氏基金会,页6。
注五:现象界是表象的集合。
注六:认为整个实在界毫无例外地可以归结于物质,以及完全从属于物质条件的力量,无需用不系于物质的因素来解释,凡是把实在界与现象界视为一事,即是为其开路。
注七:<物理的进化>页204─205,水牛出版社。
<补充一>磁场的相对运动
这个部分从略。笔者当时原本想设计一个假想实验,目的在于提出同一事件的本体论领域也会有「分歧」的可能。不过这个结果太过荒诞,里面或许有逻辑自我指涉的问题,所以就从略了。
量子力学──有时候,真理骑在错误的背上,驶入历史
相对论虽然备受各方瞩目,但却不是近来吸引物理界兴趣的主要论题,量子力学无疑占据了这一地位。它牵涉到物理体系的前后演变,正面触及物理体系初始状态的认识,无情地把深入骨髓的决定论信念,自根本动摇。
在海森堡发现「测不准原理」的当年,他曾说过「因果律的无效已终定地为量子力学所验证」。这番话给科学家与哲学家开启剧烈争论的门户。问题争论的焦点在于:用统计律和机率描述物理现象,是导源于我们对决定现象的因素认识欠完善,或是由于我们对量子世界的正确认识所生出。谁能断言量子力学不会随着时间更形完备而找出新的准确测出粒子速度与位置的实验方法呢?
在当时,支持决定论有一些是非常老牌而出色的物理学家,现代物理学的创建人。其中有:量子论的创始人普朗克;波动力学创建人德布罗依和水丁格;爱因斯坦等等。一般来说,此派人士认为;今日量子力学中的非决定论与统计律,只是暂时的,原因当归于我们的浅知;测不准式的解决问题办法,只是貌似的,它不意味对实在界中决定论基础之放弃。爱因斯坦认为「机会律的观念,只有在涉及有限认知心灵与对对象的认识论限制下,才有其科学意义;因此,如本体论地涉及对象本身则是误用」﹙注八﹚──强调本体论的决定论与因果律仍是被需要的。
持非决定论立场的物理学家,即所谓的哥本哈根学派,以波尔为首;海森堡和波恩为主要的发言人,当今大多数的物理学家皆可视为非决定定论者。他们认为:今日新物理学,要求我们彻底改换思想。决定论和因果律在原子世界内已不适用,取而代之的是机率。「我们想不出一种实验或理想的手续,用以同时准确定出物理系统的初始状态,故正确无误地推演出它此后的全部发展是不可能的;这迫使我们必须以统计律和机率来描述事件」,海森堡认为人类仍然承继着认识论上的限制,无法对实在界做出决定性的因果描述。这种测不准关系,并非由于光学仪器的不完备,而是观察者﹙观察方式﹚对所观察事物的干扰,且是不可避免的。
在支持非决定论的人之中,曾有人倡言放弃哲学因果律,甚至「竟大谈自然界的自由选择和粒子的自由意志」。波恩责斥这种言论完全没有根基。因果律在物理界存在,是一种信念,量子力学只是把因果律模糊到一种程度,科学家只能以或然率来描述粒子的可能运动发展,以致于必须放弃「决定论的描述」、「决定论的观念」等。海森堡说「在描述实验时,并不是大自然作选择,而是观察者作选择,因为是在观察的时刻,选择才变成物理事实」。
他说:「机率函数把客观因素和主观因素结合在一起。它含有对可能性,或者更好说对倾向──亚里斯多德哲学中的『潜能』──之陈述,这些陈述完全是客观的,并不依赖于任何观察者;它也含有我们对物理体系认识的陈述,这是主观的,因为不同观察者所有的知识陈述也不相同。」对物理学家来说,海森堡的知识论立场是一大改革。古典物理学认为,我们可以客观描述实在界而不涉及自己。难道这是一种幻觉?海森堡自问并怀疑着。测不准原理并未将实在界的客观性和可认识性破除或改变,但却使主观与客观务必舍弃分离之态﹙注九﹚。维才柯曾说「自然先于人,而人先于自然科学」,是故,自身所观察探索的对象世界,是绝对无法离于自身的──此也是相对论所暗示的知识论立场。这还会在后面提到。
笔者认为,当时决定论者与非决定论者的争议,其实两者都是对的。前者强调,独立于主体存在的本体论实在界是不可能由机率支配的,故决定论与因果律仍是正确的;后者则强调,被主体认识的对象事件﹙即现象界﹚,因测不准原理之故必须以机率描述,以致于决定论与因果律无法再适用。不过由于主体只能认识现象界,故只有现象界的非决定论才有意义;虽然我们有足够的信念认为实在界的决定论存在,但是它对人类没有意义。
基于决定论的立场,爱因斯坦反对哥本哈根解释,并且说了一句名言:「上帝不掷骰子!」他本能地认为上帝不会与世界玩游戏。笔者同意这点,上帝的确不掷骰子,人类只是看不清楚上帝的决定,以为上帝喜欢和人类玩骰子罢了。其实,即使是物理,也要依物理学家的「本能」而定的,这就是为什么爱因斯坦始终反对哥本哈根解释。
注八:<物理与哲学>页4,海森堡着,幼狮文化。
注九:以上量子力学部分参考<科学哲学─科学的根源>武长德着,五南图书,页143-174。
<补充二>数学、语言与近代物理
理论数学就动机而言,它们是爱智者的游戏。十九世纪的非欧几何与多维空间的张量计算,原本是数学家的游戏,但是到了广义相对论所提出的时空模型居然是一种非欧几何;量子力学所需的数学工具如十九世纪下半叶所发展的矩阵论与无限维空间论,竟早就等在那儿,听候召唤使用。数学竟是这般与物理有不解之缘。这似乎暗示着数学的「先验」与物理﹙或者说是实在界﹚之间有某种互动、密切的关系,数学的启发虽然来自于数学家的本能,但是这个本能却经验地包含了实在界的结构。
在上世纪无数的新观念引介入物理学,某些情形中科学家还花了相当的时间才真正熟悉这新观念的运用,例如「电磁场」便很不容易被当时初次接触到它的物理学家接受,遭遇的困难在于当时没有任何现有的语言能够内在一致地谈论新的情境。日常语言只基于旧有的时空观念,近代物理实验告诉我们旧观念并非到处可用,在量子论中我们便无法用日常语言来谈论原子的结构,这导致物理学家必须藉助更抽象的数学语言来诠释新观念,但是当抽象数学过度偏离物理学家原本的直观概念时,他们如何从抽象得到一致的可理解的概念?当物理学家理解新观念时,他们要如何避免受到旧时空概念的误导呢?这是不可避免的问题,毕竟我们必须推敲数学所隐含的意义,毕竟我们不可能完全不依赖旧的「参考架构」。
当物理学家对非物理学家的人们谈论他所获得的结论时,若不用任何人都能了解的日常语言作某些释述,非物理学家的大众是不会满意的,但如此一来势必对只依赖旧时空概念的大众造成误导,大众变成只是了解自己各自以为的意思,而非物理学所欲表达的「意象」,这也正是我们反对过度通俗之科学书籍的原因。例如,是因为物理学家找不到更好的名词来称呼,所以才不得已称「它」作光子或电子,事实上它只是整个量子化场的一个受激态,但大众以为它是一颗颗的刚体物质;基本例子的自旋也不是日常生活里可理解的旋转。
我们必须分辨不同的语言层次所能适用的范围。当我们使用巨观的日常生活语言来解释微观的原子世界时,我们必须记住,它只能代表趋向实在的一种含混倾向。当这种含混而非系统化的用法导致困难时,物理学家便必须抽身出来,进入数学架构及其与实验事实毫不混歧的语言里。即使是物理学家,如何适度地利用日常语言来描述,也许是对他了解程度的第一个考验﹙可参考海森堡所着之<物理与哲学>第十章﹚。
最后笔者要补充的是,我们的目的是在表达意象,而不是表达语言,我们应让意象来决定语言工具,当语言过度支配意象时,不但人类将无法跳脱旧概念的束缚,也会导致「语言的异化」。
混沌──不测风云的背后
混沌理论,是近二十年才兴起的科学革命,它与相对论与量子力学同被列为二十世纪的最伟大发现和科学传世之作。量子力学质疑微观世界的物理因果律,而混沌理论则紧接着否定了包括巨观世界拉普拉斯﹙Laplace﹚式的决定型因果律。
长久以来,世界各地的物理学家都在探求自然的秩序,但对无秩序如大气、骚动的海洋、野生动物数目的突兀增减及心脏跳动和脑部的变化,却都显得相当的无知。但是在七O年代,美国与欧洲有少数科学家开始穿越混乱去打开一条出路。包括物学家、物理学家及化学家等等,所有的人都在找寻各种俯拾皆是的混沌现象──袅绕上升的香烟烟束爆裂成狂乱的烟涡、风中来回摆动的旗帜、水龙头由稳定的滴漏变成零乱、复杂不定的天气变化与大崩盘的全球股市──的规则与一些简单模式中所隐藏令人惊讶的复杂行为。
十年之后,混沌已经变成一项代表重塑科学体系的狂飙运动,四处充斥为着混沌理论而举行的会议和印行的期刊。它跨越了不同科学学门的界线,因为它是各种系统的宏观共相,它将天南地北各学门的思想家聚集一堂。年轻的科学家相信他们正面临物理学改朝换代的序幕。他们觉得物理学这行已经被高能粒子和量子力学这些华丽而抽象的名词主宰得够久,直到混沌革命──可以连接微观和宏观上百万物体集体行为之间的深深鸿沟的新起科学──开始时,顶尖物理学家才发现自己心安理得地回归到属于人类尺度的某些现象。
混沌理论的近代研究,逐渐领悟到自己正抗拒科学走向化约主义的趋势。相当简单的数学方程式可以形容像天气或瀑布一样粗暴难料的系统,只要在开头输入小差异,很快就会造成南辕北辙的结果,这个现象被称为「对初始条件的敏感依赖」。例如蝴蝶效应──今天北京一只蝴蝶展翅翩翩对空气造成扰动,可能导致下个月纽约的大风暴──使得科学家始终无法仿真天气这个复杂系统,更不用说去精确地预测天气。
许多学科中,都背负着牛顿式决定论的担子。就像一位理论学家这么教他的学生:「西方科学的基本理念就是如此:如果你正计算地球台面上的一颗撞球,你就不必去理会另一座银河系统其星球上树叶的掉落。很轻微的影响可以忽略,任意小的干扰,并不会膨胀到任意大的后果。」又说:「通常无解的非线性系统应被排除在科学研究之外。」但混沌理论根本驳斥这二种说法。
非线性因素──意指玩游戏的过程倒过来改变游戏的规则──支配着绝大多数物理现象。一方面,物理学家不该因着它难以计算而逃避它,在另一方面,它不容许我们忽略任何变因,无论来自于遥远的震动或是实验者本身──这点告诉我们,观察者始终无法与观察对象作分离或各别考虑,尽管「我们所有的努力,就是要使自己置身例外」。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必须放弃对事件发展的决定论式之天真预测。混沌理论亦难自外于非决定论的趋势,粉碎了唯物论者的梦想:欲以简洁、化约的方程式来描述自然界。
混沌创造了使用计算机来处理特殊图形,在复杂表相下捕捉奇幻与细腻结构图案的特殊技巧。同时,科学家在混沌里发掘出「自然几何学」之美。德国物理学家艾连柏格,有感而发:
「为什么一株被风暴拉扯的枯树,浮现于冬日黄昏的剪影,会带来绝美的感受?而建筑师千辛万苦,设计出多重功能的大学校舍却让人无动于衷?虽然有些猜测成分,但是我认为答案可以从动力系统的崭新观点寻找。我们对美的感觉来自于自然界一乱一序,疏落有致的安排,比如云朵、树林、山岭或雪花。所有这些形状都是经由动力过程诞生的物理实体,这种参揉乱和序的组合最寻常不过。」
「这些线条反复交织成金碧辉煌,在地面所形成的循环,带来了旋风、大风暴与雷电。」
实验家李奥.卡达诺夫感动地说:
「这种感受无可言喻,必定是科学家所能尝到最甜美的滋味──当他终于意识到,发诸内心者与形诸自然界者合而为一,并且百试不爽,那种惊喜莫名的感觉!谁能料及,心智幽玄的密室,竟能反映了风和日丽的大自然景象,这是何等的震撼!何等何等的喜悦!」
大自然的微笑是科学家心灵深处始终的支持,这份与自然结合的一体感构成了他们最深邃的情感,谁说科学家没有感动,谁说科学家是造成世界文明非人性化的罪魁祸首。即使是物理也是一门充满感情的学科,它包含着物理学家的执着,物理学家的奔走,也包含着科学家所有对自然宇宙的渴求,正如神学家期盼上帝的眷顾那般的深刻!当人们失去情感,自然也不会再向人们招手。
某研究混沌的学者,撰写有关蝴蝶效应的论文时,说道:「其实每个人都是那只有着魔力翅膀的蝴蝶,因为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可能使世界变得不一样。这告诉了我们世界的真相:这个世界不能失去你,也不能失去他,对于这个世界我们无法置身事外,也无法孤立局部的现象......如果上帝真的有骰子,祂会让我们自己掷的,」他意犹未尽的继续说「也许我们该相信魔法......这正是为什么古代人在自然界里有天赋异禀,而现代人始终只能依赖技术与机械的缘故」虽然他扯离了物理的范畴,却相当由衷地把现代人的处境表达出来。
由于科学家必须仿真混沌现象,于是带动计算机实验的趋势与极精密仪器的设计,这导致「复杂性科学」的兴起,此打破了各学科的界线门槛,结合有物理、化学、数学、社会学、生物与太空技术、计算机工业。目前科学虽然在表面上是分工的,但事实上它们是相连的。可以这么说,「复杂性科学」本身正酝酿一股反对旧时化约主义的声浪,这才使我们真正认识世界的本貌。
零乱往往是假相,混沌之中隐藏着更深层次的规则﹙吸引子、自我组织、自我重复与尺度无关性......﹚。这种正在蓬勃发展的理论,给全世界带来巨大的冲击,绝不亚于相对论与量子力学。一流期刊上所刊载有关一粒球在桌上跳跃的奇异动力,亦和量子力学的文章平起平坐。﹙注十﹚
注十:以上混沌部分参考<混沌>全书,天下文化出版。
<补充三>怀德海的机体论
怀德海一方面,为了反对唯物论──他这么描述唯物论的宇宙观「自然界是枯燥乏味,既没有声音,也没有香气与颜色,失去关联也失去想象,而只有彼此独立无关的事物,在毫无意义地永远不停地匆匆流转」──另一方面,受到爱因斯坦相对论「观察者的运动造成附属时空结构的调整」之影响而提出机体论。
怀德海的理论主张:持续的具体实有就是机体,「整个」机体的结构对附属机体的性质必有影响。以动物为例,当心理状态进入整个机体时,对于一连串的附属机体,直到最小的机体如电子等都有影响,因而生物体内的电子由于躯体结构的缘故,遂与体外的电子不同。如此一来,没有任何事物具有独立的实在,因为一切事物都是包含其它事物的有限位态而成的;事物处于互相关联的共域中,事物的细节必须放在整个事物系统中一起观察,才能见其本来面目──实在就是体现过程。
机体论强调事物之相互影响,「心」﹙意志﹚改变「物」的原本规律,而「物」影响其它事物的发展并反过来带动「心」的运作。机体论使得心灵获得肯定,价值得到证实,「超越理性范畴的是,那些事物深处神秘莫测的细节,人们可以预期旭日东升,但是风却可以来去自如,」怀德海说:「文明如果不能超脱流行的抽象概念,便会在极其有限的进步之后限于瘫痪。」﹙注十四﹚
注十四:<科学与现代世界>页3─5,页21与页90,怀德海着。
后记
──「当我死前,我会向世界宣告:『我曾经爱过!』──这是唯一我没有遗憾的。」 ──托尔斯泰
──当我站在世界的脊顶,我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我是为着别人的缘故,才活在这地球上。
在数世纪的流程里,人们绕了一大弯才真正发现到,原来我们过的是一种极端而不平衡的生活,对物质的重视,对理性万能的强调,对道德至善的追求,已经使我们丧失活泼和与自然间的和谐感。一方面,我们把自己塑造成「生活的机器」,而忘了我们是可以选择快乐的生命体;在另一方面,人类的自以为是与自然相互冲突。这两方面令人们无法重返自然,这种分割,同理智与本能的分割,是同样尖锐的。
虽然现代哲学,尤其是生命哲学,弥漫着悲观的气氛──绝对的不复在,现象界与实在界的分离、标准的失去与对死亡的恐惧──但换个角度来看,绝对的不复在可以使人们不必汲汲于唯一的目标,了解理性的限制转而重视经验的体认;现象界与实在界的分离使人们了解自己的有限,在自然面前虚怀若谷;标准的失去,正可以让人们多元发展,创造各自生命的丰富感与多样性;对死亡的恐惧令人们更珍惜「现在」,更珍惜生命里的甜蜜与真爱。
对生命而言,什么是真正的实有呢?齐克果和尼采都强调:每个人只有通过自己的努力,通过和各种同化相对抗,通过孤独和痛苦的内心体验,才能成为真实的个人。
「艺术不是为了摆脱苦难,而是为了更深切的体验苦难」,「更深入地使全身心沉入那冲突、分裂的苦难之中,它不是让人明白自身的悲剧,而是让人在一个虚拟的幻象中亲身经历自身的苦难」。快乐就是成为你自己。
读者可能在怀疑为什么笔者把主题转到「生命」上来呢?哲学、科学与认识论都只是工具而已,笔者所真正希望看的是,人们能够借着这些工具,体验到生命──人真正应专注的对象──的全部与价值;借着这些工具,更了解自己与世界的关系。即使痛苦也是甜美的,或许托尔斯泰的这番话才是伟大生命的全部感受。